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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葛巾娘子没来之前,本是姚黄有望做花魁,花魁之名一旦传遍长安,不出三年就能攒够钱财为自己赎身了。

    姚黄含笑注视着蔺承佑:“世子的话叫人听不懂,奴家是会些粗浅的口技,可是那晚奴家与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,翌日才回城,随行之人不在少数,个个可作证,世子可找当晚的人问话,奴家不怕再查证一回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在楼里,青芝却在。她负责躲在床底下害人,你负责置身事外。那阵子楼内鬼祟作乱,人人谈之色变,青芝假扮成鬼魅抓伤葛巾,正可谓天衣无缝。你和她连戏词都设计好了,‘贱婢,敢勾引我夫君’,有了这句戏词,连青芝都能摘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萼姬忍不住道,“世子殿下,懂口技的是姚黄,又不是青芝,假如是青芝所为,葛巾怎会被蒙混过去?”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自是因为青芝也会口技。”

    众人一震,贺明生目瞪口呆:“世子,这怎么可能?如果青芝会口技,早该有人知道了,难不成你想说,姚黄临时教了青芝口技?”

    姚黄只是微笑:“世子殿下,口技最重天资,并非一味苦学可得,即便有天赋,学起来至少三年才有长进,奴家平日与青芝连话都未说过,此事从何说起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一哂:“我也很想知道原委,所以把彩凤楼所有人的籍贯都找来看了一回。青芝籍贯荥阳,却自称与越州人是同乡,我没发现彩凤楼有荥阳人,倒找到了一个籍贯越州的,此人七年前被发卖,身契上写她有一个妹妹,可惜没等发卖,此人的妹妹就因病夭亡了。

    厅内鸦雀无声,有几个与姚黄相熟的娘子,渐渐露出惶骇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此人的爷娘原是越州府的曲部乐工,善歌咏,工琵琶,擅长口技,会发异声,膝下一对女儿也承袭了爷娘的本领,小小年纪便能巧变音色。这对姓聂的乐工夫妇因七年前江南的李昌茂叛乱案获罪,没多久死在狱中,小女儿病死,大女儿也被发卖,也就是如今的姚黄娘子。

    “听到这是不是有点耳熟?青芝也是七年前被发卖,不同之处就是一个籍贯荥阳,而一个籍贯越州。可是青芝不承认自己有妹妹,却坚称自己有个姐姐,她听说前店主的小妾是越州人,忙说自己与容氏是同乡。由此看来,青芝从未放弃过找寻姐姐的下落,平日攒下来的钱,也常用来托人打探消息。皇天不负苦心人,就在上月初二,青芝与自己的亲姐姐相认了,而这个人,正是姚黄。”

    五道看看蔺承佑又看看姚黄,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,哪怕青芝突然死而复生,也不会比这件事更让他们震惊。

    滕玉意险些打翻盏里的蔗浆,本以为姚黄收买了青芝,原来二人竟是姐妹。姚黄貌美明丽,青芝却肤色粗黑,把两人放在一处,任谁也想不到姚黄是青芝的姐姐。

    可如果仔细端详,会发现两人的眉眼确有些相像,只不过姚黄气度娴雅,另一个却行止粗鄙,若非刻意比对,实难发现二人有挂相之处。

    贺明生和萼姬张大了嘴不知如何接腔,沃姬吞了口唾沫,率先打破沉默:“世子殿下,姚黄真是青芝的亲姐姐?”

    蔺承佑唔了一声:“姚黄的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,她本姓聂,小名阿芙,妹妹叫阿蕖。被卖的时候姚黄已经十岁了,青芝也满了八岁,对二人而言,儿时的记忆早已铭肌镂骨,籍贯忘不了,学过的口技更忘不了,所以哪怕姚黄娘子已是长安闻名遐迩的都知娘子,只要有机会,她还是会忍不住展露口技,想来一为怀念双亲,二怕自己忘了这门绝学。青芝虽然从未表露过这一点,但她幼时就能与姐姐齐作异声,即便这几年技艺生疏了,学一把中年妇人的嗓腔也不在话下。”

    葛巾尖锥般叫了一声:“真是你?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,你为何要这样害我!”

    魏紫气得蛾眉倒竖,踉跄起身奔向姚黄:“我与你素日交好,你与青芝里应外合害了葛巾还不够,连我都不放过?你明知我丢了靺鞨宝不敢报官,到时候一定百口莫辩,你却故意让青芝偷了这东西来陷害我!”

    姚黄面上虽维持镇定,脚步却下意识往后退,魏紫铁了心要抓住她逼问,厅里乱成了一锅粥。

    贺明生跺了跺脚:“还不快拦住她们。”

    沃姬和萼姬急急忙忙拥上去,严司直沉着脸一拍桌:“够了!”

    衙役们应诺一声,拔刀冲入堂中,众人瞥见那雪光般的刃光,立时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蔺承佑等闹得差不多了,举起手中的票据慢悠悠道:“估计青芝做梦也想不到,她苦寻多年的姐姐就在彩凤楼里,她偷东西去典当,用换来的银钱托人打探消息,起先她专挑不起眼的物件下手,几回下来无人察觉,于是她胆子越来越大,最后一回偷到了自己姐姐头上。票据上写她腊月二十七去当了步摇,上月初二就赎了回来,估计就是这几日,青芝无意中发现你是她姐姐。

    “仵作验尸发现青芝身上有几处胎记,姐妹间要想确认身份并不算难事,相认之后青芝把步摇拿回来,而你破天荒买了自己不爱吃的樱桃脯给青芝,我猜青芝用来赎步摇的那锭金就是你给的,因为那根步摇是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单独为你打造的,长安仅此一根,一旦流落到坊间,很快就能知道原主人是谁,魏大公子与你正打得火热,就算你不追究,魏大公子也必定会严查,到那时候查到青芝头上,她势必逃不掉一顿重罚。

    “你为了保住青芝,主动出金让她把东西赎回来,而她也肯听你这个姐姐的话,自那之后再也没偷过东西。”

    姚黄柔声叹了口气:“奴家竟不知世子殿下如此会编故事,一会儿说奴家与青芝是姐妹,一会儿说奴家自己出资赎回步摇,可事实上我与青芝从未有过交往,彩凤楼人人都可作证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闻言一笑:“是,你和青芝相认之事没人知晓,是因为你们一直暗中来往。彩凤楼生意日隆,俨然有成为长安第一大妓馆之势,你们主家为了吸引更多宾客,决定从众都知中选出一位花魁,日子越来越近,葛巾却压过了你的风头,你日夜想着如何胜出,无奈一直想不出良策,认了青芝这个妹妹后你突然有了主意,让她扮成厉鬼害人,而你大张旗鼓同魏大公子去城南游玩,为了不让人怀疑到青芝头上,还让她变声装成中年妇人。

    “因此我虽一早就看出葛巾的脸是被人划伤的,却始终都没怀疑过青芝。因为葛巾总不会连自己的贴身丫鬟都分辨不出,而正是葛巾的证词,让彩凤楼的人坚信是厉鬼所为。”

    众道点头:“这也就说得通了,青芝为何肯跟别人联手害自己的都知娘子,原来那不是外人,而是自己的亲姐姐。只要毁了葛巾娘子的容貌,再嫁祸于魏紫娘子,姐姐就会顺理成章做花魁,不消几年就能为姐妹两人赎身,青芝当然肯冒这个险。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,没人怀疑到你们姐妹头上。”蔺承佑踅过身,“相认之后你经常给青芝银钱,青芝因此手头渐阔,不久二怪作乱致使彩凤楼被封禁,你怕夜长梦多,依然让青芝把偷来的靺鞨宝扔到床底下,等到葛巾发现此物,自会怀疑魏紫。”

    姚黄无奈苦笑:“世子殿下说到现在,竟是一件证据都无。说来说去,无非是说青芝是奴家的妹妹,但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,奴家虽是越州人不假,妹妹却早在七年前就死了,凭空给奴家安上个妹妹,恕奴家不敢领受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乜她一眼:“你说的没错,青芝一死,此事死无对证,加之七年前的人牙子找起来不易,你自是有恃无恐。那日盘问完楼中众人,我和严司直得知青芝在樱桃脯底下偷藏首饰,就到附近的首饰铺查问。青芝此前从未去买过东西,但就在上月初七,也就是与你相认后不久,她突然到坊里的首饰铺打了一对金臂钏,十日后她把金臂钏取了回来,连同你给她的几样首饰,一并藏在樱桃脯下面,事后她经常拿出来把玩,还因此被抱珠撞见过,可惜青芝遇害之后,这对金臂钏也不见踪影了。”

    姚黄先还神色紧张,听到最后一句眉心蓦然松开。

    葛巾和魏紫看得心头火起,忿忿道:“世子殿下,这几日人人困在楼中,姚黄也不例外,如果真是她拿走的,臂钏必定还在楼中,只要找出这东西,不怕她不认罪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惆怅摇头:“说是封禁,其实厨司的伙计日日出去采买,只需把东西悄悄扔到篚筐里,带出楼并不难,我估计这对臂钏已经落到某个市井之徒手中了,而且据首饰铺留下的记录,那对臂钏并未雕镂特殊样式,长安人口繁多,想找出一对平平无奇的金臂钏又谈何容易。”

    五道嚷起来:“听说臂钏不比旁的首饰,窄了不合适,粗了会从臂上滑落下来,所以首饰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定制臂钏的时候必须同时附上尺寸,青芝既是定做臂钏,自然也不例外,我看楼里几位都知身材各异,或丰腴、或纤巧,手臂粗细想必也不同,青芝究竟是给谁定做的,一查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萼姬和沃姬哭笑不得:“道长说笑了,臂钏虽有尺寸之说,但可调高调低,而且娘子们的胖瘦并非恒数,就算与某个人胳膊尺寸相符,也没法咬定就是给那人做的。”

    姚黄用帕子轻摁嘴角,面色越发安然。

    滕玉意观赏着姚黄的神色,端坐这一阵,她四肢又开始发热,好在练过一趟剑术,怪力还不至于到处乱窜。奇怪出事至今,绝圣和弃智始终没露过面,难道还在小佛堂底下打扫?蔺承佑罚起自己师弟来可真不手软。

    一腔火气无处发泄,临时跑出去练剑又不合适,既然这个姚黄齿牙锋利,何不拿她出出火?

    滕玉意笑眯眯开了腔:“两位大娘说得不错,金臂钏几乎人人都有,如果样式普通,丢了之后光凭外表很难认出来,不过青芝以前经常偷别人的首饰,轮到自己做首饰了,我想她一定会防着这一点。“

    姚黄怔了怔,霍然把目光挪向滕玉意,也不知想到什么,突然面色大变。

    滕玉意盯着姚黄,唇角弯起个愉悦的弧度:“如果我是她,一定会在臂钏内侧留下特殊的印记,如此一来,哪怕东西被人偷走或是不慎丢失,也能马上找回来。世子殿下,你都查到那家首饰铺了,想必早就知道青芝留下的印记是什么吧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说出来,蔺承佑笑了一下,滕玉意心里一哼,他果然早就知道了,迟迟不肯说,无非是还没玩够猫逗老鼠的把戏。

    蔺承佑丝毫不奇怪滕玉意能猜出来:“一只臂钏内侧刻了‘聂阿芙’,另一只臂钏里刻了‘聂阿蕖’,姚黄娘子,刚才你怎么说的? ‘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’。谁叫聂阿芙?你该不会连自己的本名都不认吧?”

    厅里宛如投入一块巨石,一下子掀起惊涛骇浪,诸人讶然低呼,无数道目光凌乱地射向姚黄,萼姬和沃姬骇然道:“姚黄?竟真是你?”

    姚黄死死咬住了下唇,面色变得跟灰布一样难看。

    蔺承佑负手踱步:“你事事都料到了,唯独没料到青芝会背着你打下这对金臂钏,事后你虽在她房中搜到了此物,但因为急于清理罪证没仔细察看臂钏内的刻字。

    “我想青芝之所以做这样一对臂钏,是为了纪念你们姐妹重逢,她是个不肯忘本的人,从她执意说自己是越州人就能看出来。她盼着你能给二人赎身,所以样样都照着你说的做,你让她毁葛巾的容,她就毁葛巾的容,你让她嫁祸魏紫,她就嫁祸魏紫。你觉得她无用了,约她去后院的井旁叙话,她也不疑有他,哪怕被你推入井中也不敢大声呼救。正因如此,明明事发时我们就在不远处的小佛堂,却没能听到半点动静。”

    “不!”姚黄猛地抬头, “阿蕖不是我害的,我跟她失散了七年,好不容易才相认,又怎舍得害她。”

    见天等人嚷道:“好哇,你总算肯承认她是你的妹妹了!”

    “花朵一样的人儿,手段竟这般毒辣,害了两位娘子还不够,连自己亲妹妹也下得了手。”

    姚黄颓然跌坐到地上,眼泪一瞬涌了出来:“不不不,不,阿蕖不是我害的。”

    她仓皇抬起头,膝行朝蔺承佑脚边爬过去:“世子殿下,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瞒的了,你说的都没错,那些事是我做的,法子就像你说的那样,先害葛巾毁容,再趁机嫁祸魏紫。我早就想脱离这樊笼,与阿蕖相认后更是日夜想着替二人赎身,花魁与寻常都知娘子不同,一年攒下的打赏不可胜数,要想逃出苦海,这是最快的法子,凡是平康坊的都知娘子,就没有不想做花魁的。可一旦错过了这一回,下一回就是三年后了,三年后我已是二十出头,待到莺老花残之际,就更没指望胜出了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长长哦了声:“原来一个人的志向要靠害人来实现,你毁坏葛巾容貌时可曾想过会毁了她一生?栽赃魏紫时可想过她跟你身世一样可怜?你手段如此狠毒,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苦衷,自己不觉得可笑么。”

    葛巾捂住嘴,恨声啜泣起来,颊上的疤痕被泪水淋湿,益发显得殷红可怖。

    姚黄目光慌乱并不敢直视葛巾,只惶然伏下身子,一个劲地冲葛巾和魏紫磕头:“姚黄自知罪孽深重,不敢自我诡辩,自从铸成了大错,我日夜悬心无一夕好眠,如今我非但未能如愿,连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亲妹妹也没了——”

    她咬了咬牙:“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,我甘愿伏法赎罪,欠两位娘子的,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来还报了。”

    旋即冲蔺承佑磕头道:“方才我并非不肯认罪,而是知道一旦认了,就没人替阿蕖报仇了。那日阿蕖一出事,我就知道她是被人所害,这么多年的苦都熬过来了,好不容易盼到姐妹重逢,她怎会突然自寻短见?但那日世子和严司直都说阿蕖是自尽,我既无法言明我与她的关系,也无法把证据拿出来,可是世子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——”

    她痛苦地呜咽起来:“阿蕖绝不是我害的……”

    蔺承佑皱眉思量,姚黄害人不假,但青芝的死的确还有许多可疑之处,乍一看样样都是姚黄所为,细想却觉得不对劲。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?

    姚黄只当蔺承佑松动了,忙又伏低身子凄惶道:“阿蕖死得不明不白,害她的人一定还在楼中,世子殿下,你智珠在握,只有你能查出凶手是谁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抬起头说话。”

    姚黄惊喜地扬起头来,忽见面前橘光一耀,蔺承佑指间弹出一颗瑟瑟珠,对准她的眼珠射过去。

    旁边的人看得真切,不由低叫一声,这一招出其不意,除非有身手绝不可能躲开,这下糟糕了,姚黄的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。

    滕玉意暗吃一惊,姚黄已经松口了,全招是早晚的事,厅里还有大理寺的同僚,蔺承佑为何要射瞎罪犯的眼睛?

    姚黄表情刹那间扭作一团,然而身子仿佛定住了似的,一动也不能动。

    那颗瑟瑟珠去如流星,须臾就到了姚黄的眼睫前,眼看就要射中了,五道倏地从座位上跳起来,孰料珠子往回一弹,竟又缩回了蔺承佑的袖中。

    姚黄身子筛糠般发抖,烂泥一样委顿到地上:“世子殿下,我的话句句属实,你为何不肯相信我?”

    “我信,我为什么不信。”蔺承佑走到姚黄面前蹲下,“如果害青芝的另有其人,那人得知你是青芝的亲姐姐,迟早也会对付你,目下我和严司直都在,那人不敢轻举妄动,你想活命的话,就尽快把知道的全说出来。”

    姚黄睫毛尖端还挂着泪水,脸上却飞快地露出惊喜的笑容:“好,那我就长话短说。我虽常给阿蕖银钱,但因为怕惹人怀疑从未给过她首饰,如果不是今日听抱珠说起,我也不知道阿蕖私下藏了东西,而且她死前我从未去过她房间,那些东西绝不是我拿走的——”

    她话音未落,眸底忽然染上一层诡异的靛蓝色,蔺承佑面色一变,急忙抬手封住她的大穴,又飞快从袖中抖出一粒药丸,卡住她下颌塞入她口中。

    可是那东西诡异莫名,哪怕蔺承佑出手如电,终究晚了一步,姚黄抽搐着倒在地上,很快就不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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