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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果真没有离开。他只是坐在那里,也没有开灯,窗帘又都闭合着,所以光线显得有点暗,那一点猩红的火光,就透过灰白色的烟雾明灭闪动,成了整个客厅里唯一的光亮。

    而他坐在那里,也不知坐了多久,目光微垂,仿佛正盯着那一截烟灰出神。

    大概连她走出来,他都没有注意到。

    他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,英俊沉默,隔着淡薄的雾,光线又这么暗,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    一颗心就这么在胸腔里微微往下沉了沉,好像掉进了流沙里,终于一点一点地陷下去,下面是无底的深渊。

    她仿佛有感应,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比预期来得更早。

    昨夜的突然失控,是否也是因为预感?

    她已经辨不清这其中诡异玄妙的因果关系。她做了一整天的鸵鸟,这一整个白天,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有关昨晚失控的一切,当那是个不曾存在过的插曲。

    而那么默契的,他也绝口不再提起。

    她赖着他撒娇,她同他牵着手出去吃饭,她和他相拥入眠……或许只是因为她知道,今天过后,这些都将不可能再复制。

    不但她知道,他也一定明白。

    那个在她睡梦中,落在发间的吻……忽然间仿佛胸口震痛,她不得不紧紧扶着门框,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涌上来,令她重新有了落泪的冲动。

    他却突然转过头来,脸色冷静,望向她,说:“你醒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点头,有些猝不及防。

    香烟还剩下小半截,他倾身将它捻熄在茶几上的骨碟中。她这儿没有烟灰缸,这个碟子还是下午看电视时用来盛水果的。细白的骨瓷,盛着薄薄一层水,而她直到这时才注意到,原来那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烟蒂。

    她不禁又看了看他,嘴唇嚅嗫,声音却很镇静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沓材料,放在茶几上:“这是你父亲那间公司目前真实账目的一小部分,以及你叔叔和他朋友私自挪用公司资金的记录。”略停了停,才又看着她说:“可能你未必看得懂,如果有需要,我可以让人解释给你听。”

    “你解释一遍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负资产,连续两年亏损。正如我之前说的,已经成了空壳,或许连你叔叔自己都没意识到,他是人家眼中的一条鱼。”

    “能挽回吗?”

    “需要填入一大笔资金,并且需要专人接手重整。”

    “你会帮忙,对不对?”她的眼睛黑白分明,又仿佛盛着盈盈水光,“你答应过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打算怎么做?”

    “那是我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她点了点头,看不出来是放心还是不放心,又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问:“这些是什么时候拿到的?”

    他多看了她两眼,才说:“昨天。”

    她不禁轻笑一下。

    “我这里没有你的衣服。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也没有新毛巾新牙刷。”

    “就用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晚一点去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既然他都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,为什么昨天还要说那些话?为什么还要留下来,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将这场梦继续做下去?

    她不懂。

    好像这时才想起来,自己根本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他的心。

    从来都没有。

    “顾非宸。”她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,“是不是结束了?”

    坐在沙发里的男人不答话。

    他似乎是想去口袋里摸香烟,可是拿出来一看,才发现整包烟都已经抽完了。他怔了怔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将烟盒随意捏成一团,扔在茶几上,这才站起身来说:“你昨晚没休息好,今天好好睡一觉。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他俯身去拿外套,而她仍旧站在卧室门边,一动不动。其实她是双腿微微发软,不得不撑着门框才能维持住仪态。

    结束了。

    他离开的时候,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看窗外,夕阳早已经沉没在高楼大厦之间,这个城市的黑夜开始降临,而她才刚刚梦醒。

    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,她才转身走回床边。

    床铺有些凌乱,是他睡过的痕迹。她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安然面对这一切,于是迅速动手将床单、被套、枕套统统拆下来。直到将这一团东西尽数丢进洗衣机之后,她才终于脱力般撑着墙壁,深深地呼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其实严格说起来,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结束。

    她还欠他股份没还,而转让股份的最基本条件,就是必须建立婚姻关系,至于孩子……她相信他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。

    这是当初说好的,她并不打算赖账,所以当顾非宸的律师联系她的时候,双方很顺利地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。

    入秋后第二场雨也来了,雨势不大,但淅淅沥沥,一连下了数日,始终不见停。

    整个城市陷在一片灰蒙里。到处都是湿的,某些地段的排水系统也出了些问题,汽车经过大大小小的水洼,总能带起恼人的泥泞。

    下午三点约在律师楼见面,秦欢到得很准时,之前电话里那位姓许的大律师开门出来亲自迎接她。

    今天顾非宸并不在场,只有许律师将手续所需材料准备齐全了交给她过目,又说:“秦小姐,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替您和顾先生办妥,请尽管放心。”

    顾非宸拥有一整个律师团,个个都是得力干将、行业精英,办理结婚手续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。

    所以她只大致扫了一眼,便点头说: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由于您和顾先生没有婚前财产协议,所以程序会相对简单得多。等你们的夫妻关系成立之后,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对策,看如何将您手上的股份转到顾先生名下。”

    其实后半句才是重点,可她听完却不禁微微诧异:“你们没有准备婚前协议给我签字?”

    许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笑着纠正她:“是的。是顾先生没有这样要求。”

    “那如果之后我和他又离婚了呢?”

    “如果离婚,属于你们夫妻共有财产的部分,您自然可以分走一半。”

    许律师说得稀松平常,秦欢却不觉一惊。

    分走一半的财产,那不是一笔小数目……可是顾非宸是何等精明的人,怎么可能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一点?

    她觉得脑子有点混乱,但很快就提出来:“我需要和顾非宸商量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顾先生一早就出差去了。”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,许律师微笑了一下,“他临走前交代,就这么办。如果您有任何异议,可以等他回来再说。但是手续最好尽快办妥,因为接下来操作股份转让恐怕还需要费上一番工夫才行。”

    她问:“我以前签的股份受让书,你看过了?”

    “是,已经看过了。那上面规定,您必须和顾先生生下孩子,才能够转让手上顾氏集团的股份。顾先生也和我交代过,让我另想法子变通,但是我和其他同事商量过,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妥善的处理方法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秦欢低低地应一声,发觉头有点痛,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,似乎是没睡好。

    “那就这样吧。”她出于礼貌勉强笑了笑,“这些就麻烦你们去办了。”其实签不签婚前协议确实无所谓,等到离婚时,她自然也不会要顾非宸一分钱。

    走出律师楼,她没有搭计程车,只是沿着湿漉漉的街道一直走。

    其实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很远,一个在北一个在南,几乎跨了整个城区,离学校也远,但她今天请了假,原本就不打算再回学校去上班。

    雨细得如同牛毛一样,可是密密匝匝,好像要将这天地都笼罩起来。她出门时带了雨伞,可是后来落在车上了,大概真是睡眠不够的缘故,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。

    路边就有报亭,兼卖各种雨具。其实质量未见得好,十五元一把,大约撑两次就报废了。她冒雨过去,挑了一把折叠伞,是墨绿色小碎花的伞面,今年大街上流行的清新文艺范儿。

    伞骨很轻,稍稍有些短,而伞面又薄,果然只是临时拿来应急的,连撑起来都不敢太过用力。她给了那做生意的大婶十五元钱,把伞拿走了。

    其实走得漫无目的。她向来不太认路,这附近平时又来得少,印象中只隐约记得几座标志建筑就在附近,可是绕过几个十字路口,却似乎越走越偏。

    难得有空载的计程车缓慢从旁边经过,雨幕中朝她闪了闪灯。

    这样的天气,能拦到车已经算是十分好运了,但她不想坐车,只是低着头慢悠悠往前走。走得久了才发现有点冷,又似乎是饿了,她想,不如就近找个吃饭的地方,进去坐一坐也好。

    可是吃饭的地方还没找到,手机就响起来。

    她拎着手袋,又撑着伞,实在有点不方便。最后好不容易摸出手机,也没细看便接起来。电话里的声音却有点奇怪,似乎是从听筒里传出来,又仿佛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立刻回头,果然就在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看到那个修长俊挺的身影,而他也正好讲完最后一个字。

    他打电话来,好像就只为说这句话一样:“一个人在雨中散步,是因为太闲了吗?”说完之后便收了线,薄唇边露出一点笑容,似乎十分欣赏她此刻极度惊讶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出差去了?”待顾非宸走得近了,她才仿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刚刚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没带伞,黑色风衣被雨濡湿,肩头尽是细小莹白的水珠。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,只是很自然地将雨伞交过去,迟疑了一下才跟他说:“我和律师见过面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顾非宸接过雨伞,朝她的方向偏了偏。

    这把伞又轻又小,花色缤纷,被他这样的男人撑着倒真有些滑稽。她侧头看了看,可是笑不出来。

    也许明天,也许后天,总之要不了多久,以那些律师的专业程度和敬业程度来看,她很快就会是顾家名义上的女主人,是顾非宸的妻子了。

    可她甚至还没想好接下去要怎么办。

    两人在外头吃了饭,他才送她回去。

    一路无言,但是气氛很平和。只听见计程车广播里传出张惠妹那平静中蕴含着无限力量的声音:……过了太久,没人记得,当初那些温柔……街边霓虹从窗外呼啸而过,仿佛胶片倒带,尽数映在脸上,又匆匆退去。这一路上秦欢都在想,如今她和他到底算是什么?前一阵子仿佛假戏真做,令她差一点就忘了真实处境。而如今见了面,虽然不再针锋相对,不再冷嘲热讽,可依旧让她觉得难受。

    就像这场雨,潮湿黏腻,缠缠绵绵,裹在身体上让人舒展不开,就连心都仿佛被紧紧包裹束缚住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,什么时候才是尽头。

    严悦民如期回国,带给秦欢一份礼物。是一只卡地亚手镯,最经典的白金款式,上面镶着几粒精巧的钻石。

    “很漂亮。”秦欢看过之后,重新将手镯放回红色的丝绒盒子里,说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,你不喜欢?”

    “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我替你戴上。”

    严悦民正准备伸手,结果却被秦欢避开。

    他不解地看了看她,而她只是勉为其难地一笑:“我戴惯手表了,不习惯戴其他首饰。”

    任谁都听得出,这是个拙劣的理由。因为手表表带够宽,恰好能够遮住她手腕上那道细长的旧疤痕。

    严悦民似乎有点抱歉,说:“我忘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没什么。”她仿佛鼓足了勇气,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,“我有件事要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在他出国的这段时间,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疯狂的事,就像丧失了全部理智一般。直到去机场接了他,她才如梦初醒。

    不管初衷为何,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。

    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原本以为严悦民听完会生气,可是等她说完了,他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头顶上方悬着一只被藤罩罩住的灯,稀疏的光影落在那张沉默的脸上。

    她把手镯连同盒子一起推还给他:“我们就到此为止吧,希望你能原谅我。”

    她拎起座位旁的手袋匆匆站起身,心里却不禁微微有些黯然。

    这个男人,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,在她日子过得最为黑暗难熬的时候照进了她的生活。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,竟然可以吸引住像他这样优秀的人。更何况,他与她的初次见面,是以她的流产住院开始的。他明知道她有那样的过去,可还是待她耐心又包容。

    她想,能最终和他结婚的女人,应当是十分幸运的。

    可惜,她没有这份运气,也辜负了这份运气。

    她甚至并不指望他能理解她。只是出了一趟国,回来之后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,恐怕换做谁都无法谅解吧?

    仿佛是无颜以对,她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,准备离开。谁知,下一刻,手臂便被人紧紧握住。

    “你等一下!”严悦民也跟着站起来。他的力气很大,捏得她骨头都在隐隐生疼。她皱了一下眉,却没动,他一字一顿地问,“你是说,你已经嫁给顾非宸了?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爱他?”他瞪向她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她动了动嘴唇,却做不了声。

    “你说,你是不是还爱顾非宸?”严悦民的声音陡然提上去,音量大得引起了周围其他顾客的注意。

    秦欢看到已经有好几桌人转过头来看热闹了,不得不低声说:“我们能不能别在这里说这件事?”

    严悦民却不为所动,脸上似乎带出一抹冷冷的微笑:“怕什么?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,很简单的。”

    他此刻的表情让她感到陌生,像是一向晴朗的天空突然阴霾下来,遍布乌云,而这样的情形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。

    她定定地看了看他,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,用一种极为奇怪的语气问她:“那姓顾的有什么好,让你念念不忘?让你们这些女人前赴后继?除了有钱之外,他还有哪点好?”

    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顾客把目光投过来,她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,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既暴戾又愤怒,眼睛里的温和之气早已经消失殆尽,只有那只手越捏越紧,似乎要掐进她的骨子里去。

    她忽略了他的话,只是忍着疼,静静地提醒他:“你放手。别人都在看着。”

    可是他充耳不闻,瞪着她又问了一遍:“顾非宸到底哪里好!”

    这时候,秦欢注意到有个男服务生正朝这边走过来,恐怕很快事情就要越闹越难看。其实她根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收场,以严悦民的性格,本不应该这样才对。她不想被这些人白白看了笑话,不由得伸出手去掰他的手指,声音压得愈发的低,终于带了一丝恼火:“……严悦民,我们出去谈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二位。”很快,那服务生就到了跟前,彬彬有礼的声音插进这诡异的气氛中,恰如一根针,刺破了鼓胀的气球。

    严悦民的眼神终于随着服务生的到来而微微一动,仿佛如梦初醒,又仿佛另有打算,手指顺势就被秦欢掰开了。

    刚一脱离束缚,秦欢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,站在对面的这个男人清了清嗓子,平静地说:“抱歉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却不是对她讲的。严悦民打发走了服务生,才重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。也就只有那么一眼而已,紧接着便拎起椅子上的外套,大步流星地走出餐厅。

    一场好戏落幕,男主角突然提前离场,观众们自然变得意兴阑珊。只有少数好事者仍不死心,时不时扭过头来,并不放弃对女主角的关注。

    眼见严悦民如一阵旋风般消失,秦欢却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。她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地步,也不知他是否仍在外面等她。总之这里是没法再待下去了,她正举步要走,后面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秦欢?!”乍听起来既惊且喜,声音却十分陌生。

    她回过身去,一愣之下,才发现那人竟是认识的。

    “想不到真的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有点尴尬,也不知刚才那一幕被他看去多少,只好勉强笑道,“钱副总,来吃饭吗?”

    钱云龙身边还带着两位朋友,笑呵呵地望着她说:“是啊,吃完了,正准备换场。你呢?我刚才看见你的朋友似乎已经走了……”

    钱云龙的声音犹豫遮掩,也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,秦欢听了只觉得心里一沉,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。

    “我也要走了。”她答得不置可否,冲他笑了笑,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。”钱云龙一迭声地应道,也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,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等到秦欢走出餐厅,外头早没了严悦民的身影。她猜想他盛怒之下一走了之,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。

    长这么大,这是她第一次,对一个人一件事,怀有深深的负疚感,哪怕他最后与她分别的样子着实有些可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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